多数时候,他们处于一种没什么话要说、也不必说的状态。只有当新作品快上线时,他们才会切换到宣传模式,像通关刷任务一样,三十天内集中跑各种通告——拍杂志、上电台、做采访,一遍遍阐述自己的灵感来源,回顾职业生涯的心路历程,再次激活公众对他的认知,强化或重启一种形象,为自己和作品增添曝光热度。
此时,采访主题必须围绕着新作品,内容不能游移,更不能偏离个人主线。至于那些更能展现个人想法的观点、关于行业的思考,自然是不方便回答的。说多了会露怯,会被误读、被曲解,索性不说。
但陈珊妮一直是独特的存在。
她上次出现在公众视野,是8月末的金曲奖颁奖典礼上。许多人可能对这届金曲奖花落谁家毫无感知,但依然被她那段关于“制作人是什么”的两分钟”贯口”刷屏。
她留着标志性的黑色短发,一身黑色西装站在台上,一贯冷峻的扑克脸,一贯的干练凌厉。她用一段段排比金句,将音乐制作人琐碎而丰富的日常娓娓道来。背后的LED大屏上,主视觉图案的金属色线条,像音符一样延展飘荡。
上世纪90年代出道的陈珊妮,有着各种各样的身份。单在音乐领域,她做过的工作就包括制作人、歌手、MV导演、金曲奖和金马奖评审……
她以两年一张专辑的速度推进创作,与此同时,作为制作人的作品集也在不断扩充——极少有人像她这样,保持着旺盛的创作力与先锋性。从某种意义上说,她是华语音乐这30年从兴起到转型的参与者和见证者。
我们带着许多问题找到了陈珊妮。它们多半与她的作品无关,某种意义上却又息息相关——被数据捆绑的评价体系、来自短视频的冲击、日渐趋同的流行音乐……
12月11日,TMEA十大热歌公布,满屏的网络神曲引发热议。在一片“华语乐坛完蛋了”的唱衰声中,这些答案或许可以给出另一种视角的观察。
以下是陈珊妮的回答。在这个内容分众的时代,希望这篇触达到你的文章可以让你觉得有所收获,至少希望你可以阅读愉快。
陈珊妮是一个怎样的制作人?从与她合作过的各种歌手的评价中做个提炼,大体是“SENSE极佳”“注重细节”又“充分值得信赖”。
杨丞琳回忆两人的首次合作经历,通话不到三分钟,自己噼里啪啦说完专辑概念后,陈珊妮只是回了一句“OK,我知道了”,非常利落就挂上了电话。“太帅了,好干脆、好简洁。我知道她一定懂我。”
林宥嘉的表达更直接。他们会在录音时大吵一架,但回到家,他还是会老老实实按照陈珊妮的意见去做练习。“和她一起工作的时候,可以把身段放低到变成一个唱歌机器被她使用,因为她会把每个东西组装成最好的状态。”
入行三十多年来,市场对制作人的要求一直在变,合作的音乐人也在代代更迭,但陈珊妮说,“要记得,做音乐是‘人’的事。”
Q:制作人和歌手,两重身份下的体验和职业要求有什么不同?
A:做其他人的音乐和自己的作品没什么不同,因为通常我的制作案,无论是音乐或是影像创作制作,都会和A&R相关。只是自己的专辑可能有更明确想要传达与实现的主题,所以没有什么要切换的。我很习惯同时兼顾很多事,影音创作上的连接,预算的控制,时间的安排等等。我个人的确比较擅长把复杂的事项处理得井然有序,让每个参与的人可以好好工作。
但要记得做音乐是「人」的事,不能因为熟练,就变成生产线的流程,因为每个歌手和每个合作的编曲和乐手,都有各自的舒适圈,以及希望挑战的部分,制作人需要付出很多情感,才能将这些才能和动力极大化。
Q:让你觉得有成就感的一个CASE是什么?
A:没想什么是最有成就感的案子。工作最重要的就是享受过程,一定要让所有参与的人感觉愉快有意义。遇到不同的合作对象,要去理解一个人当下的生活和心理状态,喜欢的音乐、感兴趣的事情,遭遇的挫折和瓶颈,希望突破的标签等等。
毕竟,最终是歌手要来演绎这些歌,要接受访问,要上电台,要去表达这些音乐的想法。所以不能只是因为自己高兴就执意去做,就算不是创作歌手,他们的演绎都是创作的一部分。和乐手工作时要拿捏每个人擅长的乐风和手法,但是也要适当地给予一些新的刺激,让他们在日常的工作中有所突破和获得。
音乐制作追求的不是个人成就感,而是不停沟通去理解彼此,是非常繁琐的过程。我觉得只有这样才能看到自己的不足,找到扩充它的方式,让所有人在工作中,对于音乐和情感有所启发与累积。
A:每个音乐人都有自己的性格,不见得是世代的问题。更年轻一辈的音乐人,做音乐的方式更自由,性格也更独立。他们不认为需要唱片公司才能做音乐,也更会以互助和分享的方式一起完成作品。所以很多年轻音乐人的工作方式我觉得是很CHILL的,跟他们相处似乎也更轻松一些。
A:制作人的具体工作内容一直是在变化的。比方说早期从模拟跨到数字录音的阶段,就需要在硬件上重新学习和调整。后来电脑录音把工作场域拉到很多人的客厅,但是监听的方式是需要对照和克服的。我花了很多时间训练自己的耳朵能在不同的地方工作,要能够做好音响质量的控管,这应该是所有环节中最困难的。每隔一段时间,流行音乐都会有当下的声音处理方式,我们在听不同时期的流行音乐,那些混音通常都是有年代感的,所以想法上也要一直跟着潮流调整。
制作人的工作一直是滚动式的,甚至现在很多歌手实际参与A&R,沟通上与过往唱片公司开会模式相比,变得更有弹性,也更有趣,制作人也需要一直更新在制作和企划上的执行方式。
A:创作与自身的生活经验有关,平常吸收了什么,咀嚼了什么,反省了什么,所谓的日常都是在为自己的思想与能力储备能量,而不是为了写一首歌,制作一张唱片才开始思考。所以理当是随时随地都能够给予的。我通常可以随时开始写一首歌,写的越多,越能够熟练地用音乐和文字表达;太熟练流畅的时候,也要思考是不是正在重复了什么。
这些年鲜少遇到创作和制作上的瓶颈,因为经验一直在累积,吸在更多知识和信息,拥有更多喜好,就能够不断扩充,从容处理,无论是在工作上或是精神上。所以一首歌在什么时候出现,只是载体与契机,重点还是要保持学习和思考的状态。
A:我从来没有拖延症,所以不知道如何克服拖延症(笑)。不过有些音乐人和我工作,应该是为了治疗他们的拖延症哈哈。我的工作一定会在期限内完成,和我一起工作的人,应该很少有慌慌张张赶工的经验,无论时间多紧迫,我一定会分配好。书本打开就要看完,追剧就要一次看完,一百多回的漫画也是,哈哈哈。
上世纪90年代,少女陈珊妮打开电台,觉得在播的那些歌“太难听了”,便开始自己摸索尝试做音乐。她被称作台湾独立音乐的鼻祖——自己当制作人,自己操办词曲创作、封面内页插画,没有钱请企划和宣传,甚至自己去唱片行一家一家铺货、盯着上架。
她唱少女天马行空的想象,也唱社会现象,影响了许多歌迷。其中一位名叫吴青峰,在KTV里唱她的歌,在校园比赛里也唱她的歌。日后他成了有影响力的歌手,在向歌迷推介陈珊妮时,他说:“在这么多年以前,就有人做着这样的音乐,时至今日听来,都仍比现在多半的要酷要前卫。”
陈珊妮一直在音乐中保持着这种前卫,没有落伍的年代感,无论是对各种曲风的尝试,还是对当下话题的探讨。全世界的流行音乐正在逐渐趋同,创作者受到来自短视频的冲击,被数据裹挟。但她还是想挑战,在作品中融入更多表达和思考。
“在喜欢与被需要,创作者和听众之间,总有非常有趣迷人的距离。”她说。
Q:之前你在访问中提到,最初做音乐的契机是因为「90年代打开电台,觉得那些歌太难听了」。现在呢?打开音乐软件,看到排行榜,感受如何?
A:我是在90年代出道,当时华语音乐较为类型化,容纳的音乐风格也没有现在那么广。我一点也不讨厌主流华语音乐,只是当时选择不够多,也刚好不是我想创作的方向。
我现在有固定聆听排行榜歌曲的习惯,不见得都会是我喜欢的歌,但是它们反映出的现象,是制作人必须做的功课。我觉得这个过程是在培养当下对于流行声音的敏锐度和直觉。当然,其中喜欢的歌才会储存在歌单里反复聆听。
Q:如今歌手发歌后,战报一定会摆出许多数据,播放量、收听率、数字专辑销售额……你会在意这些吗?评判一首歌、一位歌手,你会用哪些维度?
A:我不喜欢做过于规格化的东西,越是不规格化,越难从大数据去推估结果。尽量去找到每一个歌手有意思的面向,我很喜欢从合作的人身上去找到有趣的部分,找到彼此兴趣共通的东西,一起做突破现况的事。要一起去发展一个作品,而不是套用一个模式,这点很重要。
Q:有一个阶段,似乎提到台湾歌曲,大家想到的就是「小清新」。现在呢?你觉得两岸音乐的发展在趋同吗?
A:全世界的音乐都在趋同,数字音乐让音乐全球化变得更加明显。台湾和北欧的音乐除了语言之外,可能没有那么巨大的差异,亚洲的CITY POP乐队可以创建一个无违和的歌单。
音乐人使用的SAMPLE工具甚至声音处理的方式,都可能有极相近的套路。音乐分类也会依照音乐平台的曲风,渐渐变得规格化。太过独特难以分类的音乐,被听到或是被放在歌单中的几率会下降,所以对于音乐曲风的标签依赖会变强。这些都是世界流行音乐产业的趋势和现况。
短视频缩短了聆听歌曲的时间,没有时间铺陈情感了。其实很明显的,流行音乐的间奏越来越短了,甚至没有间奏了,尤其是那种很长的SOLO。其实都是受到网络时代数字音乐慢慢演变过来的。
Q:如何看待短视频对音乐行业的冲击?你被短视频BGM洗脑过吗?
A:现在的人对于视频时间的耐受度越来越短。要在那么短的时间对声音留下印象,一切都要简化压缩,一首歌可能剩下一个HOOK和一个梗。现在制作流行音乐,前奏越来越短,间奏和SOLO越来越少。
但是流行音乐就是随着时代变化,没有什么以前比较好,现在比较差。就是在变化着。现在都是单曲,专辑的概念越来越模糊,一首歌能够承载的信息量,与一张专辑相比当然有极大的差异,风格标签化很重要,深层的有脉络的东西很难被解读。但我还是一直在做有完整概念的专辑。我很喜欢做专辑,我喜欢信息量庞大的作品,也喜欢编排前一首歌与下一首歌的细微过程。
我知道很多听音乐的人越来越难吸收信息量太大的东西。在被喜欢与被需要、创作者和听众之间,总有非常有趣迷人的距离,我喜欢挑战这些事。我认为这世界上有比遵循规则更重要的事,我认为美学和想象力都是需要长时间养成的,和世界的沟通的方式,倚赖风格也需要智能,要能一直迎面接收那些冲击,才有可能转化成更有力量的东西。
Q:如何看待台湾歌手北上?大陆听众熟悉的,似乎还是萧敬腾、林宥嘉这批星光帮?为什么这些年台湾歌手在大陆影响力下降?
A:我认为一是因为大陆这些年许多音乐类综艺节目,产出了更多音乐人,创造了更大的产业规模,造就了新的流量。所以这是大陆娱乐和音乐产业成长的表现。二是因为现在都是数字音乐,选择更庞杂,分众更明显。
如果综艺节目的受众是所谓的大众,那该选择什么样的歌手呢?很多音乐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受众,但不见得属于综艺节目的所谓大众,反之综艺节目也不见得是得们表达音乐的唯一选择。
究竟是音乐人成就了音乐综艺,还是音乐综艺造就了音乐人?我们也可以思考这件事,试着改变综艺节目的方向,或是修正你的问题,都会是有趣的事。
2005年,她凭借《后来,我们都哭了》爆冷夺得第16届台湾金曲奖最佳专辑奖,同场角逐的歌手还有周杰伦、孙燕姿、王力宏……几位歌手人气高涨,悬念揭晓前,观众席呼声此起彼伏。 画着烟熏妆的陈珊妮上台,拥抱了颁奖嘉宾伍佰,获奖感言还没组织好,指着二楼准备离座的歌迷:“楼上的,不要现在走。”
那一年,她还捧得最佳专辑制作人奖,是获得该奖项第一位女音乐人。但在后来的采访中她回忆,那也是得到嘘声最多的一个夜晚。
十多年过去,陈珊妮参与并见证了华语音乐的兴起和转型,持续产出,获奖无数。而她最近新增加的头衔是:金曲奖、金音奖的评审团主席。
Q:金曲奖主席这个工作需要承担哪些职责?在一切都用流量、数据量化成绩的时代,这种专业奖项是更受重视还是更遇冷了?
A:相较于谁得奖,更需要在意的是用什么方式评选出来。金曲奖主席要负责召集该年度的评审,所以每个年度或许会有不同风格的评审团,但绝对不会只是量化投票的结果。
美学的事,不像运动竞技和学校考试,能够有清楚明订的标准。以现在的制度,希望至少能够确保做有意识、有风格的选择和讨论。如果只在意流量和数据化,那就不需要太在意金曲奖了,因为金曲奖奖励的是这个年度表现优异的工作者,包含了评审团的主观审美,与不同族群和意识形态的理解和沟通。它也会反映新的次文化影响力,以及该年度值得重视的社会议题,如何以音乐这个媒介来沟通与呈现。我相信许多音乐人之所以慎重看待金曲奖,就是因为除了流量数据之外,被专业肯定的荣誉感。
通常颁奖典礼会有人负责撰稿,但我会要求亲自撰稿。由于先前的经验,工作人员也都知道我会有自己该说、想说的,以彼此尊重而且自由的方式工作,很愉快也充满感谢。我不擅长搞笑炒热气氛,也时时提醒自己不该浪费所有观看典礼的人的时间。
这几年我在金曲奖的引言,都只是依照典礼的需求,不浪费社会资源的前提,说一些我认为要紧的事。自己擅长什么就做什么,不需要刻意去仿效别人的形式或观点。因为我发现一般听众其实并不太清楚制作人的工作,既然金曲奖是一个鼓励音乐产业工作者的场合,理当用最简明的方式,让一般大众对于制作人的工作多一点了解。
没想过台下的音乐人会有所反应,隔天也有资深制作人传了信息致意,或许是因为那些熬夜录音不为人知的工作内容,终于被理解与分享的关系吧。
她绰号“公主”,不是穿着粉色蓬蓬裙、娇滴滴的美少女,而是勾着黑色眼线,拍照总是昂着头,露出凌厉下颌的现代女性。
她刚刚过完50岁生日,却不怎么介意年龄这件事。相反,她更关注性别。
“我从前就觉得很奇怪,为什么总是把我跟其他女性音乐创作人相提并论,为什么不是陈升或伍佰?”
Q:你会在意年龄吗?50岁后有什么不同的体悟吗?
A:老实说我不特别介意年龄这件事。年龄这回事是不可逆的,岁月过去就是过去了,要把时间留给能够掌握与计划的事。如果掌握不了皱纹,就放过它吧,如果还有那么点思想,就去实践分享,能稳定踏实地过好每一天,就是件挺优雅的事,你不觉得吗?
有很多人特别在意年龄或是其他人的眼光,我觉得那挺危险的。无论是做微整或是迎合别人的想法,都会让自己更趋于平均值。网红并非不好看,但就是有一种趋于平均值的长相。
唱片公司越多人参与音乐相关的会议,通常不会比一个出色的小TEAM来得有效率和风格,因为前者做出的决定会更趋于平均值。偏偏人在审美上,通常最能够被吸引的,都是因为某个地方偏离了平均值,他们的长相容易被记住,他们的风格容易被看见。
我觉得习惯自己,接受自己不完美的部分,也是一种必要的修炼,久而久之可以发展出属于自己的性格和样子,会带给自己独特的信心做好很多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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